小道童在前面带路。
青衣书生紧跟其后。
前者尾巴都快要翘到天上去了,让赵长青十分怀疑,这位小道长到底是出于在自家地盘的原因,才会如此“嚣张跋扈”,还是说在外面也是这样,如果是前者,尚且可以理解,可如果是后者,那小道长还能活到现在都没被人打死,也称得上是奇迹了。
小道童揉了揉脸,有点疼,虽说对外宣称是摔了一跤,可昨日到底是被师尊揍了个鼻青脸肿,哪怕他现在以术法略作遮掩,在外貌上让人看不出端倪,可实际上······啧啧,青一块紫一块的,让他如此俊秀朗逸的一张脸,都生了瑕疵,不美,不美!
被那小道长带到一处清净幽深之地,赵长青仔细一看,前面仿佛是个道观,只是道观之上的牌匾,似乎被人给故意斩断,故而只能看见一个观字,至于前面的半块牌匾,就不知道被放到哪里去了,只是凭借着上面那个观字的位置,赵长青可以判断出前面是两个字。
“到了,你自个儿进去吧。”小道童悄悄瞥了眼道观里面,似乎心有余悸,不敢踏入其中。
赵长青又朝他打了个稽首,“辛苦小道长了。”
只是当青衫书生抬起头来,再朝眼前望去,那个行事古怪的小道长已经不见了,赵长青哑然失笑,他其实很少与道士打交道,至多是从山下传闻中,听说那些个牛鼻子老道,个个都是臭脾气,极难与之相处。
所以此番上山,赵长青也是处处循规蹈矩,生怕自己礼数不到家,就冲撞了龙虎山的黄紫贵人和道教高真们,那便得不偿失了。
此番来到龙虎山,赵长青也是有私心的,有两件事急需去办。
一件事,是想解开关于“半块玉牌”的秘密,毕竟先生李浩宕,便是因为半块玉牌,被严刑拷打,神魂分离,弄成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,他想找到线索,解开谜团,看看能否解救恩师。
第二件事,则是此前在大煊京城,他借助女子剑仙唐吟曾经送给自己的一张金色符箓,借助那道符箓,将李怀仁一行人送去了燕国境内的云霞山,而他自己,则是故意自投罗网,想要被关进囚仙笼中,以此接近恩师李浩宕。
要想办成第一件事,其实还是需要赵长青先找到李怀仁一行人,才能一探究竟,问个清楚。因为恩师李浩宕被关入囚仙笼之前,曾经吩咐过他,让赵长青护住李怀仁一行人的周全,这才会有大煊京城中,麓湖一战。
那一战大煊王朝出动了相当多的山上势力,花了不少神仙钱,还欠下了那几个宗门各自不少的人情,人没抓到,酬劳半点不能少人家的,不过对于富庶一洲的大煊王朝来说,还谈不上如何伤筋动骨,只是毕竟实打实的神仙钱花了出去,却好似打了水漂一般,终究让人不满。
天子李忲贞震怒,便又吩咐缉凶司,花高价雇来四个境界极高的修士,其中便有八境武夫韩翦、八境狐妖苏斛,另外,万两万老爷,与洪老拐二人,此前也在山上山下小有名气,出手的次数不多,却几乎没有失手过。
然而令大煊王朝没有想到的是,连这四个人倾力出手,都没能从云霞山将那李怀仁带回来,一个半点修为没有的郡守少爷,丧家之犬罢了,也如此难捉?
李忲贞直接给燕国施压,边军压境,驻扎在无定关外,让燕国去云霞山要人,若是不交出李怀仁,就交出云霞宗宗主唐吟的项上人头。
所以才会有粉衣候常思思连夜造访云霞山,只是这位粉衣候行事捉摸不透,没想到去了一趟云霞山之后,不仅空手而归,还要转过头,十分强硬地丢给大煊王朝一句:“三日不撤兵,视为与我燕国开战。”
再后来,才是两国太平郡先锋军之战,以及悬崖凉亭山水结界之中会谈。
赵长青今日来龙虎山,也是因为风雷城剑修温年的一句提醒,李子衿牵起线的“那头”,赵长青牵起的便是线的“这头”。
两位道长同时走出道观。
一人身着一袭黄紫道袍,背着把模样较为普通的桃木剑,当然是不是真正的普通桃木剑,由于赵长青是正面望向那人,因此只能看见露出那位道长肩头的剑柄,尚且不好盖棺定论。
另一人身着灰色道袍,眉毛极长,似龙须,垂在脸颊两侧,模样不太“好”,手上捏着柄拂尘,只是黑白相间,颜色古怪。
长眉道人瞧见青衫书生,双方没有打招呼,那道人便只是略微转过头,与那位身着黄紫道袍的道长微笑点头,之后拔地而起,冲入云霄,离开了这座龟峰。
那位黄紫贵人望向赵长青,后者赶紧朝他打了个道门稽首,毕恭毕敬道:“儒家门生赵长青,见过道长。”
那位黄紫贵人手指微动,便将相隔一丈之外的青衫书生抬了起身,使其站直了身子,挺直了腰杆。
“是来找李怀仁的吧?”这位道长的道长,上下打量了青衫书生一番,视线最终停留在作为书生本命物的那柄折扇之上,折扇有些破碎不堪,上面的“以理服人”四字已经难以辨认。
“道长知道我要来?”赵长青问道。
他没有回答,那位身着一袭黄袍的老道人侧过身子,摊开一只手,邀请赵长青进入院子里坐坐。
年轻书生自然是跟在老道人身后,进入到只剩下一个观字的道观之中。
确实是这位黄紫贵人故意为之,只是赵长青能否领会其中深奥,就完全是看各自福缘是否深厚,悟性是否出众了,与之相比,其实脑子无须太好使,境界不必多么高。
道家讲究顺其自然,无为而治。
虽然在如今的扶摇天下,“无为而治”多被应用在治国一事之上,但其实这位黄紫贵人,对于此四字,有着更为独特的理解和践行。
道观之中,老道人,年轻书生,两人对坐。
两人之间,有一副棋盘,并非什么难以勘破的残局、“僵局”,就是随便捉两个初通棋道,堪堪入门的两名稚童来对弈,恐怕所下棋局都会更加“精彩”。
因为两人身前的棋局,实在是担当不起精彩的称赞,甚至可以被贬为极其不堪,就算是有人此刻站在二人身旁,指着二人大骂他们是臭棋篓子,也不为过。
头顶有一只仙鹤飞过。
赵长青有些急躁,赶忙问道:“道长,敢问龙虎山前些日子可有外人来访?”
那老道人笑了笑,指了指眼前棋局,答非所问道:“你观这局棋,如何?”
赵长青瞥了一眼棋局,下的什么破棋?不过嘴上依旧称赞道:“好棋。”
老道人如同听见天底下最好听的笑话,又问道:“这也能算是好棋?”
赵长青刚想开口说话。
棋盘之上,顿时云烟缭绕。
对坐二人,同时被吸入棋局当中,老道人是想进,赵长青是不得不进。
进入棋局之中后,年轻书生幡然醒悟。
原来方才那位老道人所说的那句话,竟然含有深意,细细咀嚼之下,赵长青猛然惊醒,“你观这局棋,如何?”
一个重点,在“观”字上,对应道观外徒留的那个“观”,应当是观察的观,而不是道观的观,两者之间差异极大。
第二个重点,在于老道人并非问自己这盘棋如何。
而是在询问自己,观这局棋。
如何?
他没有拒绝,所以如今已经身处棋局之中。
棋盘之上,出现两粒极为渺小的芥子,如同沧海一粟,微不足道。
一粒为赵长青,一粒为老道人。
两粒芥子,相较于棋盘之上的黑白棋子,都显得极为渺小。
赵长青仰头望棋子,如同仰望高耸入云的大山,那种发自肺腑的压迫感,压得年轻书生喘不过气来。
身处棋盘之中,赵长青发现自己修为尽失,本命物风雪扇也不见了。
那个老道人跟自己同样渺小,站在不远处,他神秘莫测的一笑,不见嘴唇动作,却有声音响彻赵长青耳边,宛若惊雷。
“棋局之外,你我皆为观棋之人,‘指点江山’、‘翻云覆雨’,易如反掌。”
“棋局之内,你我连棋子都不算,再观棋局便有如管中窥豹,难得其真。”
那老道人再大手一挥,画面突变,他与赵长青二人都瞬间缩地成寸,仿佛置身云霄之中,两人脚下,各自踩着一颗黑子,和一颗白子。
赵长青屏气凝神,不再试图强行唤醒识海中仿佛失踪了的灵力,而是学那道家的“无为”,顺其自然,想要看看能否勘破此局。
“先前你观棋局,嘴上说着不错,心中却不屑一顾,现在再看?”
画面再度转变,赵长青又出现在了地面,周围的黑白棋子,全部消失,转而变幻成为了麓湖一战之中的那些人物。
青衫书生瞳孔放大到极致,他看着那些极为熟悉的面孔,仿佛时间倒退回了麓湖湖心亭一战的那天。
李怀仁、李子衿、宋景山、陆知行、梁敬、程婉婉、数位六境、七境、八境的修士与那些低境界的武夫,将他们团团包围。
而在那些黑白棋子之外,还有一人,是他自己。
赵长青定睛一看,只见另一个赵长青倒在地上。
再一眨眼,赵长青已经身处棋局之外,又与那老道人回到了道观之中,棋局两侧,二人对坐。
老道人云淡风轻,捻起一子,举棋不定。
赵长青满头大汗,尝试着催动识海内的灵力,发现并无异样。
然而下一刻,最让他震惊的一件事发生了。
头顶有一只仙鹤飞过。
说明刚才所发生的一切,都只不过在一个“瞬间”。
眼前那人,道法之高,敢与天争。
青衫书生再低头望向棋局,定睛一看,哪里是什么臭棋篓子,分明是以黑白棋子连成的七个大字。
只缘身在此山中。